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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1 / 2)

 四叔

夜阑人静,褚怿披上一件外袍,信步往府中湖心亭散心。

忠义侯府建府多年,庭院各处的草木都十分繁茂,褚怿形影茕茕,漫步在重重树影下,听着起伏在暗处的蝉声、蛐蛐声、蟋蟀声,思绪冗长而繁杂。

临近湖边时,心神一敛。

如钩银月倒映水中,清辉粼粼,树影婆娑的湖心亭内,一人背对岸边独坐,桌上两盘小菜,一壶小酒。

岑寂的夜色中,有低低曲调顺风传来,是那人在亭中哼着小曲。

褚怿压下心中震愕,定睛又把那身影辨了片刻,确定的确是那人后,哑然一笑。

下一刻,阔步上前。

檐角灯笼被夜风吹动,亭中人膝上的婆娑剪影跟着摇曳不休,伴随他敲打在石桌上的节拍,身后传来青年的调侃:“四叔还是一如既往会赶时间。”

不早不晚,偏偏等端午家宴结束后赶回府来。

那悠扬的曲调一顿,亭中人哼笑:“那不然,再给她们轮番逼一回婚?”

灯影绰绰,四爷褚晏一张侧脸映在月中,鬓黑如漆,眉目分明,笑起来时,胡茬拉碴的嘴角展开浅浅的笑纹,其中一条里,藏着个圆而深酒窝。

他而今年三十有二,于普通男子而言,早已是为人慈父的年纪,而他孑然一身,落拓潇洒,眼角眉梢依旧留存着少年时的明朗热烈。

便如此刻,分明是一副披星戴月、餐风宿雨的不修边幅之态,可那一言一笑里,却无半丝奔波的疲惫和被弹劾的惶然。

甚至还小菜备着,小酒喝着,在所有人为他悬心的时刻,坐在这儿漫声轻歌。

褚怿苦笑,上前道:“是劫躲不过。”

褚晏正提壶倒酒,闻言长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养了十年的狼崽子,给她老太太用美人计一使,转头就倒戈了。”

褚怿很自觉地拿一个酒杯送过去,不答。

褚晏斜他一眼,一面给他把酒满上,一面道:“不过看来小狼崽过得不大好,不然怎么软玉温香在怀,不在那儿春宵一梦,反来这儿同我一糙汉乞酒喝?”

褚怿回味“软玉温香”四字,淡哂,然琢磨着“小狼崽过得不大好”那句,又忍不住反驳:“没有。”

说罢,把酒一口饮下。

褚晏抬眼:“哦?”

怀疑态度不言而喻。

褚怿笑而不语,搁杯道:“朝中已有近半言官就上官岫假公济私、党同伐异、酒后失言等罪上书弹劾,但山西杀降一事还是沸沸扬扬,四叔准备如何应对?”

上官岫官至正二品参知政事,人在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照理说,发动大量言官对其进行弹劾,足以在朝中掀起一层骇浪,然这份影响力跟打着戴罪立功的名号前往山西平乱,却擅自改变招安军令大肆屠戮的褚晏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更何况,后者还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

端午休沐只三日,三日后一上朝,褚晏必成众矢之的。

话题转至公事,褚晏眼底那抹痞笑依旧不减:“能怎么应对,自然是老老实实负荆请罪去,争取能落个宽大处理了。

倒是你,明明派人三令五申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偏还插手进来?

不知道你自己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侯府的命根子?”

褚怿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正是知道,才不得不插手干预。”

褚晏扯唇,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刺耳?

“是,老四叔办事不力,让你小子操心了。”

褚怿又倒酒:“举手之劳。”

褚晏额头青筋跳动,按捺住揍人的冲动。

自己养大的崽,活该,活该……

“四叔为何杀降?”

酒壶放下,褚怿切入正题,亭中氛围悄然肃静。

褚晏把手里的一杯酒灌下,扬眉:“若是你小子在,只怕还不止是杀降那么简单。”

大鄞虽然繁荣,民间暴*乱却屡禁不止,至今上践祚时,已成稀松平常之态,究其根本,除少数地区的确有天灾祸人、官府压榨,迫使大批难民不得已走入绿林外,所谓招安的平乱政策亦是暴*乱的诱因之一。

所谓招安,即朝廷用钱帛、官位对起义、作乱的暴民进行劝降,以令其归顺朝廷,化干戈为玉帛,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暴*乱。

于领命平乱的官员而言,动用国库化解恩怨,进而功德圆满,加官进禄,自然是一桩美事。

而于被招抚的绿林,何尝不也是因祸得福?

走投无路?

发动叛乱,等待招降就是路。

籍籍无名者,赐生全,赏钱帛;颇有能耐者,赦罪名,加录用;至于那作乱多、罪孽深、声名大的暴民首领,朝廷抛出的诱饵自然也就越大越香,谈得妥,封官进爵不用愁。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

不知是从何时起,民间开始盛行这样的一句歌谣,唱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由“要高官,受招安”丰富为“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杀人放火,受招安。

不再囿于所谓走投无路,而是用暴力和血腥来另辟一条路,一条践踏着同胞尸首走出穷困,走入权贵的路。

冷然月色泄入亭中,褚怿摩挲着酒杯,脸遁在暗影里,褚晏的声音依旧响在耳畔,从那为招安与否几次三番同他唇枪舌战的朔州刺史,谈及下令招抚当夜,暴徒首领酩酊之后,领人在朔州城内的横行霸道,残暴嚣张。

“六户百姓,两名老叟被当场乱拳打死,五名妇人及少女被奸,其中年纪最小那个年初刚定了婚,被辱之后,顷刻投井而去。

官兵赶去时,两间屋舍已火光冲天,因反抗而被打晕、打残乃至打死在地的丈夫、兄弟、街坊邻居不知凡几……”

招安前,暴徒以暴徒的身份烧杀抢虐。

招安后,暴徒披着官府的脸皮,更有权威地鱼肉百姓,恣意欺凌。

刺史惶恐,终于下令当场处决犯事者。

但是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当夜,褚晏率兵围城,剿八千降匪,一个不留。

一壶酒已被饮尽,褚晏没趣地把空酒壶扔开,唇边扯开凉薄一笑:“老子就后悔,怎么偏要听那夯货的屁话,该杀时不杀。”

宵风凛然,丝毫无夏夜的燥气,反是冷冰冰的,令人时刻如芒刺一般。

褚怿道:“金坡关一败在前,四叔戴罪平乱,自然是尽量顺应圣意为好。”

褚晏实在消受不下这样生硬的安慰:“你再往下讲,便可扣我一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帽子了。”

褚怿张口结舌。

片刻,敛神:“祸兮福之所倚,他们既借此事大做文章,欲至褚家人于死地,那便趁势同他清算总账,届时孰成孰败,谁生谁死,尚未可知。”

褚晏打量褚怿,夜色里,青年眉目沉定,眼神深静,依旧是往日那副镇定得近乎老成的面孔,可依稀又有些差别。

比如,那双黑亮的瞳眸里,多了几分果决和炙热。

后面的一盆冷水一时间竟没泼出来,褚晏一笑,指节重新在石桌上扣响:“难怪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这大婚之后,是跟往日颇有差别哪。”

褚怿听他提及婚事,眸底冷色稍霁,回笑道:“四叔不急,过几日便是你。”

褚晏:“……”

眯着眼把人睨了片刻,褚晏倏地倾身朝前道:“成婚的滋味,舒服吗?”

这一问实在太直截,饶是他褚怿在军营里没少听荤话,这厢也还是喉结滚了滚,方答:“不错。”

褚晏眼尖,越问得嚣张:“那看来帝姬很不错。”

褚怿唇角勾起一笑:“是很可爱。”

褚晏“哦”一声,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抗旨,坚持娶雁玉呢。”

褚怿眼神微变,褚晏偏还不收:“毕竟你俩小时候感情那么好。”

褚怿唇边笑意变冷:“有吗?”

褚晏:“没有吗?”

褚怿不答,褚晏心满意足地嘿笑两声,开始安抚:“不过也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帝姬大度,想来纵使知道,也不会计较什么。”

褚怿哪里不知道他是想干嘛,轻轻一哂,回敬道:“嗯,四叔责任重大,日后婶婶定然更大度,非但不介意四叔屋中的六个妾,指不定为开枝散叶着想,再给四叔寻美人也是有的。”

褚晏被那一句“屋中的六个妾”震得不轻:“什么玩意儿?

!”

褚怿迤迤然起身,点到为止:“四叔后宅之事,侄儿不便多言。”

褚晏:“?”

褚怿去前再回一击:“侄儿屋内还有佳人等候,就不多陪四叔了。”

褚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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