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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算(1 / 2)

 失算

长春殿内,如坐针毡的容央蓦地起身往外,褚怿眸底暗影微沉,默然跟去。

殿中众人看在眼里,议论声越发嘈杂。

大殿外,肃肃夜风拂面而来,褚怿跟上夜色里那疾行的小人儿,不拦,亦不做声。

还是雪青提着等追上来,压低声道:“殿下,奚大夫已入宫多时,便是您此刻过去,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雪青没有明言,但这一刻,四人心领神会。

容央脸色绷着,漠然不应,只是疾步穿过幽幽惨惨的甬路。

夜幕浓黑如粘稠的墨,慢慢把圆月吞噬。

福宁殿越来越近,眨眼只于一射之地外,及至甬路拐角,层层宫墙之后蓦然传来欢呼之声。

容央脚下一顿,不敢置信地望过去。

月夜凄寒,明黄色琉璃瓦上如凝着严霜,那一片片欢声自目所不能及的灯火里传来,如一把覆着霜雪的利剑自深渊里捅来。

前往各处报喜的内侍、宫女极快从前方大道上跑过。

容央僵在原地:“……生了?”

褚怿黑眸凛凛,抿紧薄唇。

荼白瞪着那欢欣鼓舞之所在,颤声答:“生了……”

容央分辨着刚刚听到的祝颂声,确认:“小……皇子?”

荼白如鲠在喉。

雪青答:“是。”

福宁殿,欢声如雷滚动。

官家从稳婆手里看过那皱成一团、嗷嗷大哭的男婴后,眉欢眼笑,拔腿就欲入殿探视,被另一个稳婆匆匆拦住:“官家且慢,产房中污秽未净,您万万沾染不得!”

官家急切询问:“皇后如何?”

稳婆答道:“皇后娘娘大富大贵,今夜有惊无险,但终究是体力耗尽,眼下正在昏睡之中……”

官家打断:“可有大碍?”

稳婆一怔后,笑道:“奚大夫妙手回春,堪比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娘娘有此等神医襄助,自然是没有大碍的!”

官家大喜,在庭中踱步两圈后,朗声道:“赏!今夜在场之人,统统重赏!”

一庭宫人叩首谢恩,俱也是喜出望外,这时奚长生洗净双手,自殿中走来,一看众人伏地跪着,忙也跪倒下去。

官家转头一看,忍俊不禁,亲自上前把这俏生生的白衣少年扶起来,赞赏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医术便已如此高超,令朕的御医都望尘莫及哪!”

奚长生眉间惫色明显,闻言惭愧低头:“区区接生之术,不堪入流,怎敢和宫中御医相提并论。”

官家轻蔑一哼,转头瞥过谭院判等人:“医者行医,于四百四病、五劳七伤,本该一视同仁,岂有入流不入流之分?

今夜,恰是你这所谓‘不堪入流’之术,救了大鄞的国母和皇子,论功行赏,你当领最大的一份!”

官家说罢,立刻招呼崔全海来,宣布赏赐后,又要下旨赐官。

奚长生一个激灵,忙跪下婉拒。

官家不解,奚长生容色黯然,低着头道:“能得官家青眼,草民喜难自胜,铭感五内,然在领赏之前,有一事务必要禀明官家。”

官家眉峰微敛,狐疑道:“何事?”

奚长生欲言又止,最后低声:“兹事体大,恐不宜外传,草民可否请官家……借一步说话?”

庭中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疑。

官家眉间喜色亦悄然凝固,展眼往皇后所在的那扇窗内看去片刻,绷着脸道:“事关皇后,还是……皇子?”

医者就诊后跟家属密言,所及无外乎患者情况,众人听得官家此问,更是悬心至口,屏气噤声,静听奚长生回答。

然奚长生沉吟之后,仍旧没有直言,只是恳请官家移驾。

崔全海深思少顷,上前劝官家恩准。

官家双唇紧抿,蹙眉环视庭中,沉声道:“那,随朕入偏殿来罢。”

当下便有内侍前去打开偏殿殿门,禁军上前驻守,奚长生起身跟去,众人目光紧随,俱是想问而不敢问,直至殿门关闭半晌后,方低低议论开来。

三位稳婆是最清楚产房状况的,然在众御医相问之下,竟是茫然无从答起,不知皇后或皇子究竟哪方面会存在隐患。

眼看非议之声越来越大,崔全海咳嗽一声,阻止众人缠问,肃然道:“奚大夫于受赏前请奏官家,未必就是因皇后诞子一事,诸位大人既受益于奚大夫,于其隐私,当给予尊重方是。”

这一番话说得巧妙,不动声色把皇家秘辛转为一个少年神医之私人秘密,在场众位御医虽然不算精明,但也是深谙禁廷生存法则之人,如果奚长生今夜密奏于官家的真是什么皇家秘辛,又岂还能容他们在此窥探非议?

众御医幡然憬悟,纷纷作揖谢过,崔全海默然回礼,此后一行人静候庭中,不再多言。

如此焦灼地等待一刻钟后,偏殿殿门终于被推开,官家一袭褚红履袍跨过门槛,檐灯相照之下,眉目沉沉,龙姿寞寞。

崔全海心头一揪,敛容去迎。

察觉其走近,官家低头,手在下颔处抚弄片刻,朝后一偏头道:“送奚大夫出宫吧。”

声音相较进去时,俨然已疲惫得生气寥寥。

崔全海心绪更沉,克制去细看官家的冲动,上前一步去接奚长生,掀眼一看,灯下少年亦是愁眉锁眼,意气全无。

细细一想,似乎打离开产房起,这少年脸上就是不曾流露过什么喜色的……

崔全海皱紧眉头,压下心头猜忌,请奚长生随自己离宫。

官家默站檐下,垂着头沉吟片刻,朝庭中伺候于福宁殿的宫女道:“小皇子……何在?”

宫女忙答:“回禀官家,稳婆刚给小皇子浴完身,眼下正抱着在后殿休憩呢。”

官家点头,哑声:“带朕去看看罢。”

浓云消散,彻照禁廷的一轮明月仅剩淡淡冷痕,风一吹,微弱如一盏残灯。

离开福宁殿后,奚长生对崔全海一揖,道:“多谢中贵人相送,后面的路,由禁军护送草民离开即可,中贵人还是回去陪陪官家吧。”

奚长生这一句,更印证了崔全海心中的谶言,毕竟是禁廷中最七窍玲珑之人,便是不懂奚长生的讳语,又怎么可能不懂官家刚刚的那番神情?

崔全海再次谢过奚长生今夜的及时相救,叮嘱禁军几句后,复又请奚长生一会儿在东华门那儿稍后片刻,等内侍前去把官家今夜赏赐的金银取来奉上。

虽然奚长生推辞,但崔全海还是坚持圣命不可违,一再请奚长生收下,待得其点头,这方踅身回福宁殿去了。

倏而夜风渐起,把褚红宫墙上的斑驳月影吹得寥寥落落,奚长生抬头,看一眼虚空里飘然而降的梧桐叶,哀叹一声,寞然启程。

及至甬路前,几个薄薄的人影曳在地砖上,奚长生缓缓抬头,愣住。

夜色苍茫,残星寥落,容央袖手站在宫墙下,苍白的脸被溶溶冷月相照,愈显冷如寒霜,奚长生怔然道:“殿下……”

容央衣袂被夜风吹拂,一双大眼中的光芒也仿佛摇摇欲坠。

“还真是你啊。”

语气寂寥又冷峭,是截然不同于上次相见时的恼怒。

奚长生心里更慌,不及回应,容央蓦地一笑:“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早知道……

不知是不是月色在变冷,变淡,面前帝姬的笑容越来越给人锥心之感,奚长生脚下不由自主迈开,似乎想要上前解释。

然而对面的人根本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眸光一敛,拂袖而去,身影虽然小小一个,却竟走出了决绝之感。

奚长生彻底呆愣在原地。

提灯的荼白、雪青慌忙去追,褚怿眉眼沉黑,静静把面前少年深看一眼,转身离去。

嘉仪帝姬的马车驶离宫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深秋的晨雾冷沁沁的,挟在风里,吹得人直打喷嚏。

褚怿伸手把容央面前的那一扇车窗关上,容央固执地又去打开,被褚怿再次关上。

“啪——”

气势显然比她足多了。

容央冷冷的鼻头一酸,情绪立刻就上来了。

眼看那双单薄的小肩膀开始起伏,褚怿放缓语气,开解道:“大夫救人,天经地义。”

容央别开脸,强忍住在眼眶边打转的泪水。

她何尝不知道大夫救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只是恨,恨本来可以遭此横祸的吕氏被奚长生所救,恨吕氏有惊无险地诞下龙子,恨从此以后,赵彭、自己、乃至褚家的命运都将被大大改写,被一场场或主动、或被动的风波卷入深渊……

如果父亲没有为保住自己而封吕氏做皇后该多好。

如果没有那劳什子的和亲该多好。

如果褚家军不曾被朝中奸臣所害,在金坡关折兵大败,该多好……

然而现实却是,曾经美满平和的局面尽数被打破,从中作梗的罪魁祸首仍旧稳居上位,甚至很快就会借吕氏诞嗣之风风生水起,重新如日中天……

巨大的悲愤、绝望顷刻侵占脑海,容央抹开眼边的泪,情绪越来越激动。

褚怿把人抱过来,容央挣扎,褚怿蹙眉:“跟我闹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似有一分恼,又似有一分委屈。

然而无论是恼,还是委屈,都令容央此刻的悲酸越发强烈。

褚怿眸光黯下,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额前,静而坚定地看她:“信命,还是信我?”

容央抽泣着,豆大的泪珠簌簌而下:“都不信!”

褚怿微微停顿:“那信什么?”

容央心灰意冷,破罐破摔:“什么都不信了!”

褚怿哑然失笑,偏头,用大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不是还要为我赴汤蹈火,这就垂头丧气,泪眼婆娑了,还赴蹈什么?”

容央被激中,忿然抬眸看他:“你别给我用激将法!”

褚怿淡声:“但我激中了。”

容央:“……”

褚怿捧着她脸颊,粗粝的大拇指指腹抚过她眼睑下的泪痕,耐心开导:“皇后即便诞下龙子,想要危及赵彭的地位,也仍需步步为营,何况眼下把持朝政大权的人并非范申,而是一贯愿为武将发声的吴大人。

官家至今尚未确立储君,原因无外乎两点,其一,官家自认仍值壮年,并不急于立嗣;其二,赵彭年少功薄,暂不具备东宫之能。

不过,以这半年来官家给赵彭分派的任务看,他是有把赵彭当做储君来栽培的,不然,殿选、接待辽使、监审金坡关等诸多要事,都不必由赵彭出面。

更何况……”

容央心头一紧:“更何况什么?”

褚怿看着她这副紧张样儿,笑:“更何况,你们是先皇后留给官家唯二之念想,官家不忍心苛待你,又忍心苛待赵彭吗?”

容央蹙眉:“他自幼就没我招爹爹喜欢的。”

褚怿啼笑皆非,心道于男人而言,哪个又能讨喜过你,但话毕竟不能这么讲,遂沉默。

容央定睛看他:“你不知道吕氏的手段,她太了解爹爹,也太心狠了。”

为坐上凤位,她可以毅然决然地舍弃贤懿,谁又知道为了日后的太后之位,她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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