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来看吧小说>综合其他>紫玉成烟> 第二十章 劫灰寸寸乱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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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劫灰寸寸乱尘嚣(1 / 2)

 “一、二、三、四……四更天了。”

沈慧薇静静数着远处钟楼里传来隐约的响声。在静室,在偏远的连云岭深处,所有的世间响动,听来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已经隔开了生死两界。

她是多么盼望连这点模糊的声音都不必倾听,然而,这一点微弱而可怜的愿望并不被允许,她不得不去做一件事,——也许是最后一件,和这人世息息相关的事。

她轻轻起身,双足除去了多日锁于她割裂脚筋的伤口的锁链,一时反倒不能习惯,有些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在她呈上“金钟鸣冤”的请求以后,帮主没有哪怕一个字的答复,更遑论是试图挽回。唯一的表示,是命人除下镣铐,这个行为,等同于默认了她的请求。

金钟鸣冤,除死无他。自设金钟以来,决无例外。谢帮主不置一辞的首肯了她的请求,那也是因为,巴不得她早早死去,免得多生意外枝节罢?

她淡然想着,眼睛里甚至看不到一丝悲哀。她的同门师妹,究竟怀着何种心思,她一向是并不意外的。

只是,虽然是她提出金钟鸣冤,谢帮主却一定不会料到,她的意愿,在于不死。

以金钟鸣冤来换取哪怕是一时半刻的自由,到了今天,怎么也该是把最后真相合盘托出,把清白还给自己的时候了罢?

清云弟子九成不知金钟藏于何处,那是因为金钟虽负有替位卑者鸣冤的声名,但在进行过尝试的几位弟子无一例外的死去以后,再也没人敢于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一声“冤枉”。鉴于它那样特殊的建材,发出的音波对人伤害力之大,也只能将它藏在最隐秘的地方,生怕万一它被扣动起来,会令无辜者受到伤害。

沈慧薇自然很清楚它的所在。因为这只金钟,正是由她从叆叇帮发迹的故乡带来,深藏于山腹,她为那个山洞取名为“定风波”,希望它永远永远,不需要发出不平之鸣。

她一步步走,双足钻心,回首见草木灌丛血迹斑斑,心下恍若一梦。

瑾郎自尽,她不在园内,只事后听说她回来的时候,已是仅存一息,流血不止。想象不出,以她废了武功的孱弱体质,是如何能挣扎着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山道?

她在山石上坐下小歇,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来,绸带、丝棉、一块足以护住心脏的铜箔,望着它们苦笑。

虽然自恃内力深厚,仍是不敢想象金钟被扣响以后,她所能抵受的痛楚。更无把握是否可以逃出性命,毕竟,那样的音波,将会刺穿七窍,以及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个人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有时竟不能同一件小小的自然之物相比。

“瑾郎,瑾郎,我若不能成功,便可以来陪你了啊。”

她是这样如痴如绝地想着她,以至于看到白衣女子狂奔而至,满面泪痕依稀,她竟有了一刹那间的恍惚。是瑾郎,是她来接她了啊?

可是白衣女子痛哭着扑在她膝下,死死抱定她:“慧姨,不可以,你不可以上去!慧姨,我求求你……”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竟是那样的茫然若失:“云儿……”

“慧姨,我不能让你扣钟。我亲眼看见我妈妈曾向这山里走去,我也曾亲耳听见那钟声刺骨的响起,夺去她性命。我当日不曾拦阻,今日再不能让慧姨做同样的事!”

沈慧薇柔声道:“不要这样。我去扣钟,可未必会死呀。”

“可能吗?”文锦云哭道,“决不可能。慧姨,你是自欺欺人,你知道金钟扣响,是绝无例外。”

沈慧薇淡淡的笑,说:“到今天,连我的云儿,都信不过我了么?”

“我不管你怎么说,慧姨。”那一向温和从容的女子,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坚决,“慧姨,我这就去把帐目之事禀知帮主,这效果是一样的。无论如何,你不能扣钟!不能自残身体!”

“只是因为,不得不走这条路了啊……”

待罪女子温柔,而无奈的微微笑起来,抚着她的头发:“别怕,云儿。慧姨这一生别无所成,唯有歪门邪道的东西,学了不少,设置金钟的人,也就是教我那些歪门邪道的人……”

她说不下去了,眉眼间闪过一抹悲怆的灰瑟,那是她难以洗却的耻辱啊……陡然间全身一颤,震惊的目光直视文锦云。她一直死死地抱着她,而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拿住了她腰间穴道。

身后闪出一个人来,不由分说,接二连三点中沈慧薇上下各处要穴,估量她决计无法在片刻间自解穴道而脱身,这才开了口:“慧姑娘请恕罪。”

沈慧薇皱着眉,抬起目光。那是一个仆妇装束的白发老妪,颤颤巍巍站在那里,可她躲在后面,自己竟是没有发现,出手之快,更是匪夷所思。

那老妪微笑着道:“奴婢变得太多了,慧姑娘,你至少还记得菊花这两个字罢?”

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容,……可是那般熟悉的五官,以及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一滴拼凑起记忆的片断。那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啊,让眼前人的容颜变得如此苍老,仿佛被光阴从中偷走了几十年?沈慧薇眉目间闪过一缕明晰以后的骇然。

那自称菊花的老妪呵呵大笑,近乎粗鲁地说:“慧姑娘,你不敢认了吧?从前跟在我家姑娘后头,只会得吃饭睡觉、打架闯祸的傻丫头,并没有死在大漠呢。”

——冰雪神剑吴怡瑾的丫头菊花,是同主人一样出名,然而截然相反的人物,她的主人清雅慈和,她却是粗鲁火爆,雷霆万钧的性子。相传少年时曾受刺激,脑子不是很清楚,奇怪的是极端愚驽的她却在武学上有着特别的天赋,曾有过广为流传的说法,天下第一帮,武功最高的并非清云十二姝中任何一人,而是这个傻呼呼的丫头菊花。各人缘法难解,菊花那样爆劣不堪的性子,却对吴怡瑾忠心不二。十多年前传闻在大漠逃亡遇难,不想会在这个当口募然现身!

沈慧薇作不得声,只微微颔首,然而变得焦灼,极力地看向她和文锦云,流露出质询之意。

菊花了解她的意思,道:“慧姑娘,你可别怪我,也别怪大小姐。是我再三叫大小姐按这个法子做的,唯有行此下策,才能让奴婢代你去叩响金钟。”

沈慧薇眉尖一耸,转眸凝视文锦云,隐有责备之色。文锦云又将哭了出来,咬牙低头不见。

“你全无把握,不是吗?”菊花冷笑,大胆而无忌地指着那箔片、丝棉,“否则,又何必带上那些?可这个究竟能帮你多少?你既全无把握,就是拿自己性命去扣了金钟,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上,我想,你只是拿扣金钟来作为你逃避事实的借口吧?”

仿佛是被刺中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痛,沈慧薇微微难堪的垂了眸光。

菊花叹了口气,桀骜凶恶的神情里,闪现出几分温柔之意:“慧姑娘,菊花奉命保护吕月颖吕姑娘,结果,蠢人做不了大事,弄到两败俱伤,连我自己都变成这个样子。我这十几年看管吕姑娘,防止她发疯闹事,唉,也给她逃脱了,终于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所以这个钟,理该是我去扣的。”

“啊……”沈慧薇只应出了这样单调的字音,然而眼中的焦急和阻止之意愈来愈甚。

菊花不再多说,干脆俐落的找到沈慧薇放在身边血书,胡乱塞在怀中:“慧姑娘,大小姐,我这就去了,你们多保重。”

“菊花阿姨!”文锦云募地叫住,脸色变幻,将沈慧薇准备之物双手捧给她,“你……带上这个去吧。”

“这个?”白发盈然的女子睥睨扫过那些备用之物,笑起来,“这东西管屁用!”

看着文锦云楚楚可怜的容颜,终于不忍,接了过来,顺便拍拍她的肩,目中闪过一缕笑意:“老实说,你这个法子不错!”

文锦云如五雷轰顶,细细玩味她这句话,顿时只觉天下漫漫,无处可逃,自己一陷再陷,终无可自拔。

原来,她全明白的!

在得悉沈慧薇执意金钟鸣冤后,一筹莫展的许绫颜曾找到文锦云,然而,文锦云明知决计无力阻止。思虑终宵,终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一直住在山洞里、不闻世事的亡母旧婢。……可是这看似愚鲁的女子,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菊花的命是她救的,她最关心的只有慧姑娘,可是她不在了,我就代她来做这件事,还她一条命,理所应当啊!”

“菊花阿姨!”文锦云骤然间泪如雨下,“对不起……菊花阿姨……不要去了……我们逃吧,带慧姨逃!逃出这里就是了!”

听她说出那样临阵退缩的话来,那苍老、然而并不年迈的女子双眉一轩,不耐烦的表情几乎显得狰狞了,倒底隐忍下来,慢慢的说:“逃?……大小姐,你妈妈是永远不会说出‘逃’这个字眼的。”

大笑中把文锦云塞给她的物事掷出,扬长而去。

文锦云掩面跪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跪在山中碎石道上的两个膝盖,密密麻麻地灼灼燃烧,宛似割裂了开来。募地全身一震,一缕悠悠的响声自天外荡来。

那起先只是细细微微的一缕,倏忽间音波旋转着扩大,终至山摇地裂,惊天动地。如乱雪,如嚣尘,如张牙舞抓的人世,把人生生的吞噬进去!

即使隔着半山的距离,文锦云也是心头急剧的跳,几乎不能忍受,抬起头来,迎着沈慧薇的目光。

她目中已没有了令她难堪的谴责之意,取而代之,是那深重的悲凉,在那一阵又一阵,此起彼落,狂风疾雷般的钟声里,那曾是至美、至清、至纯善的双目之中,流下两行淡淡的血泪!

清云园整个的被震动。各色人影奔逃疾走,莫衷一是。——即使是十六年前的老人,曾经亲耳所闻,亲眼目睹彼时彼况,对于那样具有无限杀伤力的钟声,也还是消受不起的。

钟声停下之后半盏茶时分,赶往“定风波”山洞查看的弟子,用担架抬着一个躯体下山。一片遮挡尸身的白布,被淅沥而下的鲜血染得通红。

谢红菁在山下候着,用她惯常声色不惊的态度,漠然挑开白布瞧了一眼,嘴角一动,挑出一丝丝笑意:

“慧姐,你果然毫发无伤,得偿所愿。”

虽然不曾亲自扣响金钟,沈慧薇似乎也在相隔半山之远的钟声里受到极大损伤,竟至双目流下血泪。照她这种状态,即使谢红菁在死者身上拿到血书,亦无法立即接受审理,仍然是将她带回了静室。

一向人迹冷落,乏人问津的静室,此时的气氛,也大不相同。平空添了好些人出来,在那院子里列队站着。间或有人行迹匆匆,来去捧着一些物事。

沈慧薇起先以为容她歇过一会,就会正式传她。岂知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她还在原来那间房里,无人理会。隔墙听出去那些人声响动,心下无端怔忡起来。

直至上夜挑灯,清云园主管事务的总管迎枫,过来打开了门:“慧姑娘,帮主请你到那边去。”

静室的设置,大半是供人休息,也在其间挑了一间较大的屋子,偶然有事商量,就于中集合,不曾为之命名,提起来总是说到“那边”去。

这实在是于理不合的。金钟叩响,按照帮规所定,理应向全帮公开审理上诉者案情;即使从前因为叩钟人无一幸存,而不曾按此办理,却不应无端改变规矩。

“这是为何?”

迎枫从小在清云,与她也是多年旧识,低眉不忍瞧她,只答:“帮主在那边了,刘姑娘她们很多人在。你快去吧。”

沈慧薇只得不问。站了起来,只是颤抖,全身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迎枫扶着她,慢慢的走了过去。

那边房间灯火通明,从窗户里映出好几个人影,外面立定数名流影级以上弟子。一扇门却是半阖着,无从看到里面的光景。

“启帮主,慧……沈慧薇带到了。”

不闻回答,那扇门悄然打开。

沈慧薇陡然脸色似雪,踉跄着后退,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进来吧。”谢红菁声音平静。

沈慧薇怔怔地站了一会,那震惊的神色,一点一点收敛起来,茫然跪地。

谢红菁冷冷道:“为什么不进来?你金钟也扣得,又怕什么?”

沈慧薇张了张口,然而发现自己陡然失声,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里似一刀一刀的割开,可是仿佛也不觉得怎么样痛。

定定地抬起流血的眼睛,望着里面。

谢红菁。刘玉虹。赵雪萍。许绫颜。方珂兰。李盈柳。

共是六人。便是她们所谓“清云十二姝”,十二个女孩儿一同出道,一同闯荡江湖,一同生生死死历练过来的幸存的人。

巨大的牛油巨烛烈烈燃烧,发出滋滋轻响,冒出的微微袅娜的轻烟,迷茫了正中悬挂的一幅画像。

只是,透过那轻烟,穿过那数十年来无时或忘的噩梦,她仍是轻轻易易一眼认出,那个青袍萧疏的男子。方正的面孔,冷锐的眉峰,坚挺的鹰鼻,那里面所含的无限狰狞与邪欲!

她募地俯身大吐。整日不曾进水食,吐出的一口口,只是瘀积的血块。

“怎么?”谢红菁神情淡定,微微冷笑着,“见不得祖师爷了么?你又有何面目见他?!”

沈慧薇闭目不答。

许绫颜抢身欲出。——“回来!”谢红菁厉声喝,“不许你再这样糊涂下去!这欺师背祖、忘廉鲜耻之人,早就该做个了断的,我悔不该留你到今天!终于出了今天这样的大笑话!”

“不……师姐!”许绫颜急切地分辩,泪水涔涔而下。然而谢红菁振臂,白练自她袖中射出,急电般射至院落中那呕血不止的女子身上。

“自我了断吧!”

沈慧薇看着那条白绫,悠长悠长的,千层万重,好象铺天盖地的白雪,把她掩埋起来。

然而那苍茫的、散漫的、几近垂死的目光,却慢慢宁定,而清澈起来。

“我不认这个罪。”

她低声说,

“那是个该死之人。我不认这个罪。”

“他该死?”谢红菁冷笑,“他该死,传你一身武功,就连清云封锁功力的手法对你都不起效用,任你横行胡为。他该死,把你从活埋的土坑里抢救出来,留你到三年后一把大火烧毁他身家性命。他该死,造这叆叇的基业,以容你有立身的根本,几乎做了皇后、王妃的骄奢跋扈。”

沈慧薇淡然笑了起来,却没有与之争辩的意气,微微摇着头:“你不过是要我死。红菁,我就是不明白,你为甚么——这样的不容我说最后一句话?”

谢红菁沉默了一会,镇定地说:“你的话我都明白。”

沈慧薇幽凉微笑:“也许吧……不管怎样,我是尽力了……”

俯下身去,把白绫一截截的拿起来,脸上神情是那么的奇怪,仿佛有一种最后解脱的释然。……终于,这世上什么事都和她无关了呢。……她所执着的,所着急的,为清云日夜谋思的,人家一点也不要,一点也不要。

“我如今一死,不能算是违背答应你的诺言了吧?”

瑾郎临终嘱咐,便是要她把清云内*找出来。她确实有所把握可以找出来了,但是几次皆为谢红菁明挡暗阻。起先她不明白,直至此时方才恍然,只恨自己太执着,太不知进退,枉自废了菊花一条性命。而锦云……她会待锦云如何?!

她不由抬头望着谢红菁,后者孰视无睹,不愿意给她任何承诺,猛然又是一大口鲜血在地。

谢红菁淡定的目光一瞬不瞬在她身上,由不得冷笑起来,摆头示意:“助她一臂之力。”

两名弟子吞吞吐吐的走上前去,庭院中那个说着令人不解的话、不停地吐着鲜血的囚衣女子,她的神情是这样奇特,仿佛已经一无所恋的空空洞洞,又仿佛有千万重人世纠葛,压得她重重的喘不过气来。——即使是死,也解脱不下重负。

“不可以!绝不可以!”

许绫颜疯狂一般的冲了出来,白绫在剑气下撕裂成片,她抱住了沈慧薇,痛哭失声,“慧姐,我对不起你!我错了,错了……”

置谢红菁厉声呵斥于不顾,她失控地一迭声叫出来:“是我!是我杀的李长老!是我嫁祸给慧姐!一切都是我做的!”

谢红菁淡然的笑意凝结在嘴角,眸光募地雪亮,极其凌厉地扫过那患了失心疯一样的女子,说道:“很好。”

那房里的云姝,至今为止除了谢红菁,没有一个正式开口的,仿佛在此之前无不默认了那样一种事实。然而在许绫颜冲口而出那句话以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一些异变。赵雪萍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李盈柳差愕难言。

方珂兰顿觉轰然一声,滚滚响雷在她头上炸开,默念:“报应,报应终于来了!”

唯独刘玉虹镇静如初,目光中依然有着有三分笑意,从室内到室外,又从室外到室内,锁定于叆叇第五代帮主身上。

杀害李长老,也就是十多年前沈慧薇正式被判有罪,囚入幽绝谷的由来。她一切的罪名,皆是因此而起。如果这件事情从根本上不成立,那么后来接连发生的一连串,都不能追究。——至于堂中所挂的那张画像,毕竟只是用来逼一逼沈慧薇作决断的,谁都不愿意把那里面龌龊的真相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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