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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塞上风(1 / 2)

 风沙吹着高大的胡杨树沙沙作响,卷起一道道沙龙直上天空。驼铃声声,一支自西域归来的商队自茫茫戈壁里凸现,迎着风沙,在这正午的烈日下,像一道细细的、疲惫的墨线。

翻过一片土岗沙丘,远远一座雄浑浩瀚的城池横亘大漠与天空的交界之处,如雄狮横卧,向眼前逼来。

领队的头领顿时精神一振,挥臂大呼:“兄弟们,加把劲哟!凉州,凉州城到了!”

“到凉州了!到凉州了!我可要倒在酒缸里泡它三天三夜!”

“他***,老子要找个波斯妞好好乐乐!”

疲惫萎靡的驼队,霎时沸腾了一般。凉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终于可以洗去一身千里跋涉的风尘,可以手握葡萄美酒夜光杯、醉卧胡姬温柔乡;意味着一路的凶险艰辛,终于到达一个休憩的地方。

无数商队、马队每天从西域通过这里来到中原,或从中原通过这里去往西域;输出精美的丝绸、铜镜、瓷器,流入珍奇的香料、珍珠、象牙、汗血马和无数异域珍宝。波斯、大食的胡姬酒肆,大宛、康居的客商客栈,鲜卑、回纥人的赌场勾栏……凉州成,是边荒游侠儿的冒险场,更是亡命徒的销金窟。

这座帝国的边陲要塞,又是军事重镇;却因地处偏僻,五百年来始终被中原正统诸侯瞧不起,鄙夷为“蛮夷之族、不通教化”。

晋室分封郡国,河西王族嬴氏,因外族蛮夷血统,只封王未封国,却兼任了安西都护府一职,五百年来镇守河西走廊。近百年来,晋室衰微、诸侯四起,彼此忙于互相攻伐,羌胡趁机侵扰中原;十二年前与河西王府的一战,河西王战死,羌胡血洗凉州,凉州将士百姓尸积如山,一度使苍水断流。杀掠够了的羌胡人退出几乎成为一座空城的凉州,占领了敦煌、朔方河西双镇,河西王府名存实亡,丝路一度中断。

八年前,一个人的归来,以铁腕雷霆之势,开始扭转河西之地这一段血腥委靡的历史。

“如果没有公子府,如何会有凉州城?”驼头叹息道。

这句开场白说出来,大家开始起哄,老驼头又要第一百次讲这他那个在公子府做过门客的兄弟了。疲惫的行客需要刺激,而公子府的主人嬴怀璧,就是最刺激的传奇。

嬴怀璧是现在的河西王弟,故尊称“公子”,不过却没有爵位。当年河西王战死,他的长子继承了爵位,对羌胡人割地献礼,一味忍让。八年前嬴怀璧归来,一改河西王府对羌胡卑躬屈膝的态度,招门客三千、掌凉州兵权、提十万铁骑,用四年时间韬光养晦;待到羽翼丰满,开始对羌胡强势出兵,四年之中四战四捷,深入大漠三千里,收复河西双镇中的朔方。传说他每次俘虏羌胡人,都剥下他们的头盖骨、挖出心脏祭天,十万虎贲卫被暗中传为“虎狼之师”。

“我兄弟善养马,有幸做过几年公子府中门客,”老驼头浑浊的眼睛眯成缝:“那时候我兄弟在市集上贩猪肉,一次见到一位白衣公子牵着一匹病恹恹的马经过,我兄弟一时不忍,上去拦住他,告诉他这马叫做‘玄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堪比大宛汗血宝马;但这种马也最是难养,吃草料要最精细新鲜不能隔夜,喝水要清泉至少也要新鲜井水。一匹千里马,如果不能养好而暴殄天物,那和普通的劣马有什么差别?……那公子很有兴趣,请他入府——居然他就是‘双凤雏’中的王览!……”

听的人“哗”的一声惊呼。没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就急切地问:“那公子呢,你兄弟可见过公子?”

“公子府门客三千,分为九等,个个都是有才能的人,”老驼头揉揉鼻子:“我兄弟是第九等……”大家哄笑起来,老驼头也不恼,得意地卖了个关子,“不过我兄弟见过公子,还随公子打过羌胡人!”

尽管听过多少次,每到这一段,人们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那是公子怀璧第二次伐胡。大漠里遇到了风暴,公子怀璧和五百亲卫与主力失散,而前方,就是尚未发现他们的羌胡右贤王骑兵五万。

这是一场深夜奇袭。那名马夫亲眼看到,在这样的绝境面前,五百名骑士镇定自若甚至面无表情,他们整整齐齐列成雁翅大阵,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如果不是他们的马儿尾巴会扫一扫,也许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大漠里五百尊铜铸的雕像。

公子怀璧高高独立于一座沙丘之上,手挽长弓,手指不断调动箭的位置。他的头顶,是低得似乎触手可及的北斗七星。星光洒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他微闭着双眼。

一道流星划过天际。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双眸乍然睁开。与目光同速,对着羌胡五万骑兵营帐的方向,七支长雁翎长箭,带着七道火光,同时射出。

在游侠儿纵横的大漠边陲,马夫见过不少以弓箭闻名的奇士,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射术。

那不是箭,那是暗夜里七道拖着喷薄光焰的火!

七支长箭,七个方位,带着长长的光线,划破苍茫夜空,穿过大漠风沙,呼啸着射向天地的彼岸。

只有一眨眼的瞬间。

敌营有两个方位像一蓬烟花炸开,然后,轰的一声,火光冲天。那是羌胡粮草辎重的位置。

公子怀璧弓名射日,箭名穿云,有三项绝技——穿云长射、北辰七箭和九珠连弩。

马夫所看到的,就是北辰七箭。

这是一个赌局,公子怀璧在赌能不能在对方恍然不觉中,射中对方的粮草。如果射不中,将必然为对方察觉,那么他们五百对五万的结局,谁都明白会是什么。

这样的黑夜,这样的距离,只有公子怀璧敢做这样赌注。

在羌胡右贤王骑兵营火光炸起的瞬间,公子怀璧飞身上马,五百亲卫像千万声春雷炸响,挥舞着斩马刀和强弩,潮水一般涌向火光冲天处。羌胡骑兵营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来不及反应。

这一战公子怀璧完胜,活俘右贤王,亲卫骑兵未损失一名骑士。

真正的以一敌百。

当然也有惨烈的战斗。那是公子第四次伐胡的敦煌之战,也是最近的一次。羌胡精锐二十万倾巢而出,与虎贲卫大战于敦煌城外玉门关。这次战斗异常惨烈,双方相持数月之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终公子怀璧退出敦煌、羌胡退出朔方,河西双镇,双方各得其一。

而老驼头的兄弟,那名马夫,便是在这一战中战死,其时他已做到步兵校尉。

老驼头讲完,听故事的人还沉浸在惊心动魄之中没有回神。也许故事在流传的时候加入了想象和夸张,但是,哪一段历史又敢说自己是完全的真实?

没有人留意到,一位骑在马上面无表情的少年,默默听着老驼头的讲述,握紧了手里的剑。

此时不过相隔数十里了,如果是平时,凉州城里的喧嚣之声都已经被风传送了过来。而现在,除了风沙呼啸和驼铃声声,一切安静得诡异。

老驼头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详的感觉——空气里,似乎有一股锋利的味道渐渐弥漫过来。

“驼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凉州城似乎不大对劲。”护队的刀手忐忑不安起来。

老驼头的神色渐渐凝重。这数月来,来往的驼队都有察觉,凉州城的气氛似乎一下子紧张起来,驻扎城外西山、北山大营的十万虎贲卫紧急调动,营中戒备森严、来往频繁,似乎在暗中筹备着什么;而虎贲卫各大营的人数,也似乎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在逐渐减少。

难道又要和胡人打仗?

老驼头眯起双眼望去,仿佛有一层风沙从城中向外扩散。

“那是烽烟。”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距此处不到十里,正东方,有一队至少三百人的骑兵正向我们这边过来。”

老驼头一惊,回头看到一位骑在马上,正凝目远望的少年。

少年不过弱冠年纪,普通客商打扮,肤色如蜜,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粗布衣衫和满面风沙下,依稀有一种火焰般的炫目,雌雄莫辨。

“这些是羌胡人还是嬴怀璧的虎贲卫出来练兵,现在还不知道。”少年淡淡看他一眼,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勒住了马缰:“你若信得过我,就带领驼队暂且躲避一下。”

远远的地平线上,乍然出现一道漫天黄沙被踢起的黄线,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闪电一般向驼队的方向冲了过来。

老驼头脸色大变,和少年同时脱口而出:“是羌胡人!”

“羌胡人啊!是羌胡人!……”

驼队顿时骚乱起来,胆小的客商开始哭爹叫娘:“是羌胡人啊!我们快逃啊!……”

戈壁旷野一望无阻,远隔十里,老驼头可以判断得出骑兵的身份,眼力之老辣,那可是经过多少年刀口舔血的生死磨练才练就出来;但那少年,年纪轻轻,不但可以听到十里外的动静,居然也有这样敏锐的眼睛?

“诸位不要慌张!羌胡人还没有攻上来,我们自乱阵脚,岂不是死得更快!”一片混乱当中,少年兜转马头厉声喝道,声音也有一种中性的清越,偏在一片乱糟糟的骚乱中像霹雳一样镇住了骚动。

少年高高扬起马鞭,对着驼队刀手逐一点过:“老驼头,你去带领刀手埋伏沙丘外缘;你,去带领客商躲到沙丘后面!不能惊了骆驼!你们几个,去赶骆驼到这边土岗!”

一片人仰马翻中,少年指挥自如,凌然一种让人折服的力量,不由自主忘记他的年龄。老驼头一边震惊于他过人的胆识,一边后怕——他究竟何时把驼队中每个刀手的职责与地位,记的一清二楚?

羌胡骑兵越来越近,数百人的队形早已散乱不堪,正没命地向这边飞奔。而在他们后面,居然还有一队人马。

那是一色纯黑的重甲骑兵,大概有百余人纵马飞驰,像一片黑潮铺天盖地。不时有落后的胡人被追上,像一粒小虾米,无声无息淹没在黑色浪潮之中。

羌胡人越来越近,战马奔腾的声音压住了旷野的一切,漫天黄沙遮蔽了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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