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玲觉悟到了自己的命运。
投宿古董店老板所说的旅店乃是致命的错误。
若是在平时,她会特意避开那种落脚处。
但实在是太过疲惫了,把珠子托付予人后的安心感也有关系。
要了间最便宜的房间后她立即入浴,之后站在镜子前。从小到大都未曾被人说过长得漂亮,连自己都认为长相和身材平凡普通。亦鲜少梳妆打扮。因为北地海滨的生活不允许如此做。
她试着触摸脸颊好粗糙。海上吹来的风寒冷且夹带盐粒,那会如细碎玻璃片般嵌入肌肤,即使擦了又擦,只要风不止息,冰冷碎粒便会不住侵袭,让人不知不觉忘记要擦掉它。
葳玲张开双手。
用左手手指摸了摸右掌好硬,触感就像全部由茧组成一样,而触摸手掌的指腹也坚固硬实。
她在三岁时开始捡拾海贝,一碰到有若锉刀的贝壳便闪过一阵剧痛,幼儿的肌肤被轻而易举地割裂。当她哭出来后,母亲抓住她的手浸在海水中,说:我和姐姐都是这样治好的。
不久,海贝换成鱼类,甲壳改成了仿若小刀的鳞片,血一样地喷出,葳玲则毫不踌躇将手浸入海水。
然后,经过了十年。
就在今天早上,葳玲今天头一次对被阳光晒黑的粗糙肌肤及双手感到羞愧。
因为那名年轻人。在叶缝遗光拉曳出束束白光的森林中,与腥风血雨共舞的黑衣年轻人。
美丽得令人寒毛直立、战栗,而又忧伤的容貌,在她上心中飘摇荡晃。
他说他叫D。
葳玲走近床铺,拉出藏在床下的背包,打开了皮盖检视衣服。仅有替换的内衣跟上衣而已。虽然干净却打着补丁,尽管结实但已经褪色。
穿起最新的上衣,套上长裤后,她站在镜子面前。
为什么没有带裙子来呢?要是有的话就能遮住发胖的脚的说。有白花的花纹看起来也会比较漂亮的说。
是想要让谁看呢?
那在生死瞬间依然庄严炫目的美貌以及冷酷无情的剑技。
D葳玲再度抚摸脸颊。
此时房门的方向发出了声响。
当她转过身瞥见人影的瞬间,灼热团块击中心窝,意识消失到了黑暗中。
恢复意识时已身在这里。
这里似乎是地下室,是个四面石墙的房间。
天花板上点着电子灯。
周围的光景无视于她的意愿鲜明映入眼帘。恐怖令她所有的毛都熟了起来。
葳玲的四肢被用铁链锁于石壁上。
石壁上到处都吊着命运相同的人。
那是包着褴褛破衣的骸骨。有几具倒卧在锁链下面。
葳玲放声惨叫。尖叫了无数次。
每当一挣扎,枷锁即咬人手腕与脚踝,毫不留情地撕裂皮肉。
她连某处响起了开门声都没注意到。
人影不知何时站到了葳玲面前。
共有三个人。左右边的两人一望可知是护卫,不过正中间的雇主却十分古怪。
因为他的躯体可能超过三百公斤以上,并且正被钢笼包围着。
穿着三件一套的特大号服装的身体宛如生有手脚的蛞蝓,躺卧在浮于地面一公尺高处的笼子底部。
他没有脖子,头发三七侧分少得可怜的头部,以及宛若被挤压变形的脸孔直接嵌于**上,肥厚的嘴唇中衔接着上的东西应当上雪茄。
双眼细狭如丝,鼻子嘴巴向左右扩长到不能再大,就像是人类被给了一张癞蛤蟆的脸,可谓妖异畸形的极致。
葳玲好不容易才发觉,包围他的笼子那是纵横交错的铁环,目的并非是要囚禁而是稳定身形。
所有的铁环皆附有关节,它们微妙地歪曲、倾斜,支持三百公斤的体重。此外,与地面的相接的部分似乎还具有步行器的功能。
穿着衣服的肉块说了:
还是初次见面呢小姐。
声音黏糊,又尖锐得令人想捂起耳朵。
我是基里汉,被大家推荐为这个城市的主事者。因为有事想稍微问问你,所以才请你过来。
让我离开这。在那之前请先把锁链解开。
唉呀呀。回答我的话之后马上会那样做的。如果说为什么要让像小姐这样惹人怜爱的女孩遭到这种待遇的话,那是因为这样做你才会马上诚实回答我的缘故。
你想问什么?
首先是你拿到古董店的那颗珠子,是在哪儿、又是怎么得到的?!
葳玲双眼睁大,遭到比对自身命运的绝望更加深沉的绝望刺穿,少女全身一软挂到了锁链上。
连那间店的老板也
唉呀呀。他可是我罩着的人哟。每年总会有一、二个家伙会拿来连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值钱货。我们的做法是老板会通知我,而我用适当的价格加以收购。
还给我、清还给我。
那个现在也不在我这儿哪因为已经被偷走了。
基里汉抬起异常肥短的手搔搔头,圆圆肉肉的形状像孩童的手,大小却是成人的三倍。
随着他的动作,支撑手臂的铁环发出喀锵喀锵的声音。因为关节部增幅了微弱的力道,让身体往特定方向移动。要没有这奇妙的支撑装置,恐怕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不仅如此,如果把如小山般的肉团和脂肪块交由重力支配的话,他显然定会落得所有内脏被压烂、凄惨闷死的下场。
到底——是谁干的?
面对葳玲迫切的表情,基里汉嘿、嘿地笑了。这声音连护卫都不禁露出了难受的神色。
放心吧。因为已经知道偷走它的家伙的下落了。我的手下会去拿回来的。应该马上就会和小偷一起带回来了。小姐呢、则必须趁这段时间告诉我各种事。
那颗珠子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情的女孩为什么会拿着那样的东西?
葳玲一咬嘴唇,鲜烈的拒绝意志充盈于婀娜面容上。
基里汉简短说了:
贵族。
葳玲神色一动,随即恢复原状,但已迟了一步。
看吧、果然知道嘛。唉呀呀,这下子就变得有趣了。
人形蛞蝓吃力似的动了双手,在胸前一击掌,夹杂关节的齿轮咬合声,仿佛拍打软体动物的声响晃荡空气。
不管问我什么都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东西好告诉你。
他一面用十分好色的眼光注视着背过脸去的葳玲一面说:
唉呀呀,没关系没关系。因为当然是你告诉我才更能增加乐趣。
葳玲睁开双眼。由于从怪异男子的话语中,感受到令人打从体内深处颤抖起来的残忍酷虐之故。
你想做什么?
恐惧感挤出了这句话。
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的下场吗?
基里汉把手中的雪茄朝前伸出。
发出匡锵匡锵的声响后脚步开始移动,在离葳玲不到一公尺处的地上停下。
哈、看着。
基里汉用手指一弹雪茄。
啊啊!葳玲发出有如发笑的声音。
那并非雪茄。
紫黑色小棒弯扭、脱落于地,变成了比原来更长的生物,并不住逼近她脚边。
它全身上下起伏犹如尺蝼,前端伸出相对于头部尺寸来说明显得异样硕大的两只单眼以及棘状口部。
这家伙是绰号语部①的魔虫喔。只要一被它螫到就会染上告白癖。
基里汉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住手、住手啊!
葳玲挣扎扭动身体,无数汗水流过脸庞、喉咙、背后。其中一滴自用力摇着的脸庞飞落到它的头部上,怪虫像是吃了一惊蜷缩身躯,但不到一眨眼又继续前进。
抵达脚边。攀爬至鞋上。葳玲虽想踢掉它,却只是让足枷留下了更深的伤口。
住手!
它沿着脚踝碰到了长裤末端。
不要!
往上走,爬过衣服。
不要、不要、不要?!
来到了上衣。在继续往上。浅黑色眼睛上浮映出少女的面容。同时尖锐的口部喀嚓喀嚓作响。
不要啊!
葳玲发狂似的摇着头,它一面喜悦得浑身抖动,一面朝丰满的**于干净上衣领口处依稀可见的白皙隆起钻了进去。
☆☆☆
锈哑声传来,位于某处的门打开来。
无声出现葳玲前面的,是个头戴宽檐帽身穿破旧斗篷的怪老人正是库罗洛古教授。他眺望双膝跪地、被用残虐的双手高举姿势吊在锁链上的少女,说了:
真残忍。
语气冰冷无情。
因为哪些家伙得意洋洋地谈着的女孩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心想难不成会是你,过来一看果然没错。被语部螫到了是吗。不过、噢噢、好像还有气。让你走得稍微舒服一点好了。
他的右手消失在斗篷的内侧,伸出来时已握有一枝羽毛笔。
虽是寻常的羽毛笔,笔尖却十分锋锐。
那是十年仅啼鸣一次,一次只叫三声,听闻其叫声定有不幸的妖鸟梅赛雅的羽毛。
或许是意识到教授的存在,葳玲瘫软的身躯出现了生命迹象。
她抬起脸道:
请帮我
同时,从她胸口有状似黑色弹簧的物体猛然往教授颈部射去。
羽毛笔啪地刺中它。
虫子尽管在空中被刺穿,还是扭蠕了身体,但旋即静止不动。
将它甩向畔,紧接着将其踏烂后,教授把左手按到葳玲颈部上。
可能是由于虫带有的毒素,少女的脸肿胀得惨不忍睹,恐怕连双亲看到她也认不出来。
教授立刻露出了奇妙的表情,说:
这倒罕见,十分执着呢。请说吧,一定会帮你传到的。
告诉我姐姐这件事。要取回珠子。
知道了。
教授深深一点头。在慈父表情的深处有骇人阴影蠢蠢起伏。
也会帮你取回来的。我保证哟。嘿嘿、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葳玲的表情骤然消失了。
肿胀了一倍之多的嘴唇,小小声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温柔拂过瞬间断气的少女的眼睑,念诵宛如咒文的言词后,教授背转过身去。?!
呆立住。
老人茫然凝视着站在眼前的修长身影。
并非望着对方右手中下垂的血剑,而是看着那仅能以秀丽言之的美貌。
你是何时来的?
教授的声音中有着感叹语气。
竟然连我都无法感应到你的气息。不对、上面应该有警卫才对。他们可是壮得连飞龙都能徒手撕碎呢。
他的视线射向天花板,旋即又落至年轻人的长剑。
原来是这样终究还是打不赢你啊。那么,你是来做什么的?是和这女孩有关系的人吗?话先说在前头,我只是见到她最后一面而已,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喔。
人影默默走近葳玲的尸体。
止步,伸出左手,将覆盖少女前额的秀发向后拨去。
或许这就是这名青年的送终方式。
他是D。
D左手握拳伸了过去,在葳玲面前打开,望见在那掌上的珠子时教授故意大大咳嗽一声。
在突然伸来的手掌前,D的五指再度握拢。
唉呀。虽然你可能没有听到,不过这位女孩曾这样拜托过我:要我为她找出这颗珠子。这可不是假话呦。
女孩的姐姐在哪?
D静静询问。因为他也听见了少女的遗言。教授故意咳个嗽。
所以请把它交给老夫吧。
从容不迫地说完后,他伸出了手。
D打开手掌
珠子已不在那里。
你把它藏到哪去了?!
教授愕然失声。接着用奇妙的镇静口吻讲道:
我知道了。姑且不论你是怎么知道这女孩的事的,就认可你来送珠子的诚意好了。可拜托我拿回珠子的人好像并不是你吧。所以啦,对你而言那珠子是没有意义的。不如这么办吧,你开个价让我买下,然后我送去她姐姐那里。我则在那边得到谢礼,彼此皆大欢喜。如何?
她姐姐在哪?
D又重问一遍。
你
在你看到生理反应时这女孩早已死去。尽管如此却还是说出了遗愿。听见的人不只有你。
噢。也就是说,送回珠子的人是你也无妨的意思是吗?
缓缓地,D转了过来。
空气凝冻。
教授想要后退,不过却力不从心。光是这年轻人散放的鬼气,便已将他锁缚得彻骨生疼。
我不晓得。你也应该看到了。
教授回答道。不容他不答。
那女孩什么也没跟我说。
你认识她。
D的长剑嗖地昂起。
我问最后一次。那女孩的故乡在哪?
你想杀了我吗?
教授的双眼看来宛如要抵在眉间的剑锋吸进去一样。
对不相干的我?要杀我?
从他额上猛地流落一道鲜血。
教授用嘶哑的声音说了:
芙罗澜斯。
俄顷
当他的身体砰然跪地之际,关门声在他的头上响起。
教授没有马上站起,从斗篷内侧取出了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即使擦了又擦,汗水仍不停涌出。
撤回前言。
他的话声低蔓于地。
不是难事?完全不是这样啊。只是,被我见过长相似后
教授的手中握着卷起的薄皮。他用颤抖的手将它摊平到地上,以双膝压定,接着开始移动右手。手指间夹有羽毛笔。
右手马上不再发抖,他在薄皮上振笔疾绘用滴着自己鲜血的羽毛笔。
就和今天在尚未拂晓的清晨时,他对葳玲所做的奇怪行为相同,不过运笔速度天差地远的迟缓。
在飘荡死亡阴影的地下室中,不知流逝过了多少时间。
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