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布的衣服真让人怀念。
太习惯丝绢的触感,就会觉得麻布又重又硬邦邦。可是我想,这才是我应该穿的服装吧。
东和的夏天很短,一到高夏的尾声,早晚穿的无袖上衣就觉得有些冷。
夏季快结束了。因为天气变凉,我也换上长袖的单衣,
感觉有点土。
只是穿起来自在多了,舒适又轻松。
不过
喂!多画点雀斑,再把头发弄乱、显得粗糙一点吧!
这也太过分了吧!
呜呜~太过分了!以前都要我多打扮一下、多搽一点白粉的!
我们的对话让负责梳妆的侍女也为之一愣。
这是当然的。
日复一日把乡下姑娘妆扮成公主殿下,现在竟然要我回归原本的模样。
啊啊在从中原买来的昂贵大镜中,映出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瘦弱小孩。
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应该送到孤儿院的破旧衣服。
短袖的麻衣,下面是宽松的开叉裤裙。
衣服都蛮耐穿的,但总觉得这副模样像个小男生。
怎么看都是原本的我,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没有雀斑。
肤色不能看起来更像个做惯粗活的人吗?
请不要说些不可能的事!平常明明要我不要晒太阳的!
恩我本来是想说捡到游牧民族小孩啦算了。
杜艾大人偶尔会在旁边胡说八道。
连在旁边加油添醋的展大人也马上同意,真让我受不了。
我当然会更加爱惜自己啊!为什么落到这种下场呢?是我平日吃好穿好的代价吗?
好!装扮好之后就去骑驴子!我要坐马车。
又和平常相反。
杜艾大人本来都会和我一起搭马车,很少骑马的啊?
那我到外面等。
杜艾大人迅速地从梳妆室消失。
等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殿下,您怎么了?难道打算退位吗?
连总是沉默寡言的梳妆师也这么问我。
只有她对我、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
刚开始我们还在某种程度上,假装忠心耿耿的上下关系,但却瞒不了身边这位成熟的女性。
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个小孩,而且,他们俩本来就漫不经心到让人害怕了。
什么退位我本来就是个只有贺川城承认的公主。
只不过是口头承认,然后擅自行动罢了。事实上我这个
公主根本还没正式即位,只有每季乖乖听话,主持几个祭典和仪式而已。
不过,该不会就这样突然变回普通小女孩吧?明明离那天晚上还不到一个月。
这样可以吗?还清您多加保重。
身材瘦长的梳妆师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东征将军展凤和七宫左大臣杜艾尔陶,两人都是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确没错。
奇怪的两人组,说不定也是东和平原上最有趣的两个人吧?
我在镜中的脸笑了。
看来您似乎一无所知呢。
梳妆师在镜中的表情几乎毫无变化,就连语调也是。
这个人很少显露真正的心思。
也不知道她是三十多岁,还是已经超过四十岁。
没人知道这两位大人真实的身分。
咦?
大约十年前,他们突然出现在东和鼓城、牧濑、仓濑还有贺川等地,谁也不晓得他们过去的经历。
一边梳弄我的头发,一边用说明新布料般的口吻继续说:
那时候应该是二十岁左右的事吧?他们混进豪商或有力人士身旁,赚到钱之后马上把老板搞垮,然后再流浪到下个都市。最后才在贺川拥立公主殿下。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人之前是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地听着。
据说左大臣是大河上流贸易商的少爷,而将军则是中原来的败战佣兵。就这样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
他们是投机客。
她一脸平静。
投机客?
我喃喃重复了这个没听过的词。
听起来虽然可疑,倒不像嫌恶的称呼。
我的知识来源除了增进教养的学习,还有观察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的言行举止,不过从没听过这个词。
这倒像是展大人会骂杜艾大人的词,不过我却没听过。
为什么从来没讲过呢?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吗?
我还是找个机会问问看吧。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那个?
我向镜中面无表情的脸笑了笑,想打听她的名字。
梳妆师,这么称呼我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我梳头发的女人。
果然这样,我刻意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告诉我她的名字呢?
都已经认识三年了。而且接下来我们还有一阵子见不到面吧。
想起我常常会问,但她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可是这种关系也不错,所以我也没有认真追问。
突然觉得这段时光有点遥远,也开始有点寂寞。
即使不能跟随殿下,万一需要换装的话,随时都可以吩咐我。
换装吗?
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又反问她。
要是万一的话。
她回答得很简洁。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
直到最后她的表情都一样。
请您务必小心。
她又说了一句。
好痛、好痛、屁股好痛!
杜艾大人,我、我不行了啦!
我对前头没上漆的厢型马车大喊。
透过丰窗窥视用的网帘,杜艾大人望了后头的我一眼:
你不是我的贴身侍女吗?到商家还有一半路程,忍着点。
被这么一说,我看着前方的乡间小路,远方是连绵的丘陵,到处都是绿色的森林。
沿着这条路前进,应该就是贺川城吧。
听说展大人常常从这条路骑马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唯一的好处是夏天快过了,将近秋天的现在,气候不会说变就变。
不过,只用山间土壤加上沙砾,简单整理的乡间小路,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真的很辛苦。
杜艾大人,我以前根本没骑过驴子耶。
就算驴子是用小跑步的速度慢慢前进,从一大早到现在也算是很久了。
路程还不到一半而已。
今天的经验不错,将来会派上用场的。
太、太过分了。
我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个公主耶!竟然这样对待我?
护卫的骑兵跟着低声窃笑。
他们是杜艾大人的护卫队。
呜呜~这些人明明每天早上训练前都会来向我请安的。
骑兵每天早上都会骑马绕城一周行礼,只要没有祭典,
我每次都会目送他们离开,现在却好像完全没发现我是七姬空澄的样子。
就算阅兵台有两层楼的高度,看起来有差那么多吗?还是大家本来就不曾认真看待身为装饰品的公主?
喂!阿空,你还好吧?
有个开朗的声音对我这么说。
将军,阿空是什么啊?
骑兵愉快地搭话。
学我们公主殿下的啊!帮野丫头取个名字。
哦哦!不愧是将军大人,取得真好!
那当然啦!哇哈哈哈哈!
可、可恶!
说到将军,在七宫的近卫以及贺川城的守军里头,也只有一个而已。
奴婢乃是东征将军命名,军师贴身侍女阿空。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尤其是展大人,笑得特别开心。
希望他不要笑到肚子痛。
真没办法,上来吧。
杜艾大人一副不忍心的样子,从帘幕中探出头,要我坐上马车。
真、真的吗!?
不过可别告诉公主殿下哦!虽然只是临时,毕竟还是公家的马车。
我、我就是公主殿下啊
终于深刻领悟到出城时,梳妆师的那番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好啦!你要努力服侍哦!
一位骑兵先生拉住我的驴子。
啊!真是个好人。
我正想下来时,发现马车根本没有停下来。
这是要我直接跳上车吗?
请、请等我一下!
我一边难为情地如此说道,一边跑到马车旁边。
马车里就好多了。
日常乘坐的红漆马车,是七宫公主的官方用车,当然不能在这里登场。
黑色马车是贵族阶层、白色马车是有钱人、高级官方使节则是淡黑色、还有素材本色的马车,此外其他的颜色都不被承认。
这似乎是东和自古以来的风俗,剩下的就没有人教我了。
你们太过分了!
哭诉一番之后,杜艾大人困扰的表情终于露出笑容。
真是抱歉。你还没被正式接到贺川城,但是也该让你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城市了。这可是秘密潜入哦。
他继续煞有其事地说着。
而且,我也想把你从长久以来的公主角色中解放出来啊。
你的脸在笑喔。
嗯还没有展那么夸张啦。
车厢里有四个座位,都对着前进的方向,我在与杜艾大人保持一点距离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松了一口气。
肩膀觉得好轻松。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称呼他们展大人、杜艾大人。不必叫他们东征将军或左大臣也没关系。
也不用在别人面前勉强自己。
虽然他们要我装扮成乡下女孩,但是我根本不担心。毕竟我也演了好几年公主了,已经很习惯扮演其他角色。
不、应该说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阅读文件的杜艾大人。
休息一下吧。
好像洞悉一切的声音,我无意识地点头。
踏着车痕的脚步声,还有周遭的马蹄声。
啊啊跟外面不一样。
我再次明白,马车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只是长久以来都搭乘马车移动,不知不觉就忘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体会。
才觉得自己好久没有活动筋骨,过没多久,马上就有睡意。
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就这么沉沉睡去。
啊哈哈哈哈!
怎、怎么了?
响亮的大笑声把我惊醒了。
杜艾!我先走啦!
厢型马车传来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快活。
什么!?那谁来保护我?!
杜艾大人从木窗探出头,和平时一样大吼大叫。
我生来就喜欢自由!
吵死了!你已经自由够了!
护卫的骑兵加快缓慢的步调,马上就走远了。
怎、怎么了?
我端正坐姿,寻问杜艾大人。他拉上帘幕和窗板,又坐回我身边。
展跑了。大概是想到那个地方豪族的家里吧。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怎么办,要是我们在进贺川城之前被攻击的话怎么办?
虽然这一带的治安不错,但还是有些争夺地盘的犯罪组织。
马车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和杜艾大人,骑兵们都走了,几乎没人守卫。
虽然有点没礼貌,但我从未听说!杜艾大人武功高强,也从未这么想过。
贺川城就在眼前。他到郊外豪族那里去了。
听见这句话,我连忙打开木板窗,往外头一看。
才发现马车正在整理过的坚硬马路上奔驰。
微风吹拂,传来白天草原的味道。
马车两侧是宽广的平地。
后方是山峰与丘陵。然后再往去路望去
在乎缓丘陵的彼端,可以看到白色的市区。
午后暮色渐深,远景在阳光中微微泛红。
黑色的屋檐,墙壁则是白色。连绵不断的民宅有数千,不、上万之多。
这些密集的建筑,让整个大地看起来只有这里特别热闹,真是令人震撼的景观。
一座座略有不同的房屋不断交错出人们生活的场景。
还有几座大小如城堡一般的建筑物。在微微起伏的平地上,我们前进的道路和人们居住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真怀念,我好久没见到这个都市的景色了。
贺川城并不是拥有城壁的都市,检查哨设置在通往四方的大马路上。
只有城门的大路附近是整地过的铺装路面,因此若是针对大规模的输送和移动,只要检查这些地方就够了吧。
后方也有监视台正在警戒四周,只是我不清楚究竟严不严格。
听说因为和平已久,已经没什么防备了。
经过岗哨的时候,只有杜艾大人稍微露个脸,跟警卫队打声招呼。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每个月都有将近二天的时间会侍在这里,只要交代一声我是见习侍女就行了。
这样通过岗哨来到北门附近的客栈,停下马车。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下了马车,眺望颇具规模的三层楼客栈。
有着山形屋顶的中原风格木造建筑,总觉得外表比我们的城池还气派。
这是我的副业。
杜艾大人一边把行李交给从客栈出来接待的人,一边如此说道。
这里的老板就是我。三楼是给我、展、身分高贵的外地客人,以及公主殿下专用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脸错愕,这个人要是认真当个商人的话,应该也不错吧?
不过公主殿下从来没住过,展也是偶尔才来。好啦!小姐请吧!
催促我进门的杜艾大人似乎不怀好意,好像在窥探我的反应,所以我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建筑物的外观是文化发达的中原风格,坚固的结构和城堡一样朴实。
里头为了缓和这种印象,壁面有着大片显眼的木雕装饰。
客栈的一、二楼只有稍做装潢,不过三楼却装饰的和七宫城内殿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些装潢只是乍看之下高级、做给外人看的装饰而已。实用主义的杜艾大人其实并不喜欢真正高档的风格。
我们之中大概只有展大人能够了解美术品和饰物的价值吧?大概是因为他常常和有钱人来往,进而培养出鉴赏的眼光。
因此,装潢的部分大多是由展大人决定,而太奢侈夸张的地方再由杜艾大人调整。
这层楼只有杜艾大人专用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符合他简单朴素的喜好,和他在七宫城里的房间没什么不同。
不过里面的书多得吓人,整面墙都是汀制的书柜。
我们两人就在杜艾大人的房间里时论今后的打算。
杜艾大人坐在床上,抓着头说:
当然不能让你住在公主殿下的房间罗。
我已经在隔壁准备好副手的房间,随时都可以过来。
副手?
我坐在他对面的圆椅上,想起城里似乎没有这个职位。
我想迟早会需要的。
我不是很懂,大概是政治上的问题吧?
你就趁到秋天这段时间,好好体会普通生活吧!府中旁边的行宫大约会在冬天盖好。
那就是七宫的新城吧?
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开始上街了吗?
新城还是以后的事,我先间他接下来的状况。
暂时还不行。
他不客气地回答。
今天先让你看看我工作的样子,至少让周遭的人看到你在做些杂务。
喔!原来如此。
我连不用继续扮演公主都忘了,这次非得要扮演其他角色不可。
那之后就可以上街了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思考片刻后点点头:
和他一起就可以。
杜艾大人转过头来,不发一语,只是示意我看一下房间深处。
那里有个男孩子。
灰色头发和灰色眼睛,轮廓有点像外国人。
身材比我高一点,不过年纪应该和我不相上下。稚气未脱的脸上,和梳妆师一样面无表情。
瘦小的身体穿着一身虽然干净,却已经褪色的黑衣。
紧身的黑衣服上加了一件随处可见的羽织。仔细一看有点像是奇异的外国服装,但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
在我记忆深处,好像看过他的身影。
我认识这个人。
日影先生?
展大人一时兴起帮他取了象形文字的名字。
就在两年前左右,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那时候他站在房间一角,根本没人告诉我他的事。
在贺川城捡到的。应该派得上用场哦。
这是展大人带领这个灰发灰眼的少年觐见时所说的话。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何,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还以为他已经被展大人派到外面去了。
他已经长大了,体格也越发健壮,带着褐色的皮肤站在我面前。
这次是为了今后的事情才找他回来的。大致上都已经说明过了。
杜艾大人朝看着日影的我继续说道:
日影非常熟悉贺川城的地形,可以帮你带路或助你一臂主力。可惜大家都认识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光明正大地到处晃。
杜艾大人有点遗憾地耸耸肩。
我和杜艾大人的年龄差距,就跟早婚地区的父女差不多。就算没有年龄差距,要在城里一起闲逛还是不容易吧?
至于日影,和我八成就像是年龄相近的兄妹吧。
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日影面前。
站定脚步,微微偏头,手指交叉在胸前略为行礼。
我是七宫空澄。看到您健康无恙,真是太好了。
日影没有;回答,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这种沉默好可怕。
啊!是这样吗?
对不起,我是空澄,还请多指教。
大概是我不应该像平常一样摆出公主的架子吧?我以真实的一面不好意思地行礼。
日影还是没反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怎么办?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以前和他见过面难道是我记错了吗?毕竟有许多人拜访我,但都照个面就走了。
我正焦急着
日影
看不下去的杜艾人人出声了。
公主殿下也需要朋友,你就以诚意回应公左殿下吧。
这句话让日影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向杜艾大人。
他的动作不太一样.
身体没有丝毫晃动,只有灰色眼睛锐利地转动。
他缓缓开口:
可以吗?
听到他用就像是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微弱的声音向杜艾大人确认。
不带感情这点很像梳妆师,只是声音更不加修饰。
就像质朴的器物所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平板的感觉。
我答应不、我一开始就说过,有必要的话,无论随时都可以。
虽然杜艾大人的口气十分平淡,但不知是好是坏,在他的话中总是感受得到感情的变化。
日影点了点头。终于看到像是普通人的动作了,虽然只是一点点。
他眨了一下眼睛,转头面对我:
我叫日影。
用同样的声音报上姓名。
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我会尽量待在你身边。
这样吗?请多指教。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先接受了。只见他从我
旁边经过,往门口移动。
你要去哪里?
这里的主流是拉门,而他的背影正要推开中原风格的大门。
我的工作就是如影随形,却又无影无踪。
接着只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头的走廊上。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对着房门低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个怪人。
杜艾大人又抓抓头,低声回答:
他会不好意思啦。
然后
你没发现他吗?
他反问我。
对啊!他本来就在房里吗?
我单纯地觉得他好厉害。
要是有这种守卫,小偷之类的罪犯就会消失了吧?
错了,是他没发出声音。
咦?
转头一看杜艾大人,他把手腕放在打开的窗户上,俯瞰客栈的中庭。
午后的阳光又暗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