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美,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表情瞬间冻结起来,我看到她马上举起双臂保护着头部。老人另一手撑着拐杖:
「我找你找了很久,一起回家吧?」
「不要,我不想回去」
麻美害怕地说道。她的声音很小,小到我只能从她的嘴形猜测她说了什么。
「他是谁?不好意思,麻美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抓住麻美的手,毫无顾忌地奋力一拉。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纠结,摇摇晃晃地被他拉过去。
「喂,何必那么用力」
我话还没说完,老人的神情便起了变化。笑容洋溢的表情消失无踪,他尖声吼道:
「住口!否则我报警!!」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我退了一步,他一定是麻美口中的「伯伯」,她应该回到他身边的。但现在我不确定,送她回去是对还是不对了。
「大哥哥,救我!」
麻美对我伸出手,我默默看着两人。
「救我!我不想回去!!」
麻美没有哭泣,只因恐惧而害怕。我该如何是好。
我该丢下不愿回去的少女吗?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无法为她做什么,什么也做不到,根本就一无所有。
「麻美,快给我回家!!」
老人抓住麻美的头发,粗鲁地把她的头压到地上。少女小小的身子被压在柏油路上,他用拐杖打她的双腿。发出敲打木头似的声响,麻美痛苦地咳嗽。老人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拿拐杖打在她纤细的双脚上。
「你是坏孩子,我要惩罚你!错的是你,我一点错都没有!我是对的!!」
老人眼里布满血丝叫着,麻美用手保护头部,忍受着老人的暴行。
小孩无法选择监护人,对他们而言,抚养自己长大的大人宛如天神,他们无法独自成事。但世上就是会有不合理的事存在,想摆脱这些事,只能选择逃避。她逃到我身边,想要到遥远的地方去。
我却拒绝她的求救,因为我不是能救她的人。不管她和多残酷的大人在一起,都比跟我在一起要来得好。
虽然我这么想,却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救救我,救救我!有一股声音随着老人的叫声传到我脑海里。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站在麻美与老人之间,手里抓着就要挥下的拐杖。
「你做什么!这是我家的小孩,你少来碍事!」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孩子?」
「我在管教她,不听话的小孩就该罚。」
「管教有很多方法,这种方法实在」
「少啰嗦,否则我报警!!」
很不可思议的,我闻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我觉得现在非逃不可,于是我对麻美说:
「我明白了,我会救你,我们一起走吧。」
「大哥哥」
我把拐杖一扭,从老人手里抢下它,然后用膝盖一顶把它断成两半,老人板起脸孔:
「你做什么!!嗯?等一下,我好像见过你你是通缉中的杀人犯!!」
我抱起麻美离开。
老人跟了过来,大声叫喊:
「来人啊,我女儿被坏蛋带走了!救命啊!!救命啊!!」
众人纷纷对我行注目礼,有人似乎看过我,於是惨叫着逃走。这种情形真是太荒谬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救我」
麻美在我怀里颤抖,我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紧她。
「来人啊,把这个罪犯抓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我默默转身,走近跟在身后的老人,低声道:
「不想被杀就给我闭嘴。」
他脸色惨白,跪在地上。我穿过人群,抱着麻美跑走,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照相手机的快门声。我对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奔跑着。
我一定是吃错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一个人逃走不就好了吗,何必带着累赘?
「大哥哥,带我走」
我没回答,这还用说吗?
你想到哪里,我都带你去。
「神山,你在做什么?」
「我遇到瓶颈了」
过了中午,大雪仍下个不停,佐间太郎坐在长椅上,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雪就快抹去他的足迹,他翻起大衣的领子,蜷曲着身子蹲着。
久美子就在他身旁,他知道这是寒冷与混乱带来的幻觉,不过既然她出现在自己的幻觉里,也不能把她赶走,便与她交谈了起来。看在第三者眼里,会是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喃喃自语的情景,相当诡异。不过幸好,很少人会走在这场暴风雪里。
「原来如此,不过天儿到哪去了呢」
久美子完全不在意寒冷及大雪(因为她是幻觉),穿着短袖和迷你裙坐在他身边,相形之下,佐间太郎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身体还微微发抖。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没有线索。我现在是无力的凡人,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久美子微微鼓起双颊说道:
「你怎么这么说呢,凡人很无力,但大家都很努力啊!」
「是没错啦。」
「所以神山也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接受了完全没用的建议,叹了口气,体温越来越低,手脚不听使唤。
「久美子置身事外,当然无所谓了,可是要努力并不简单。」
「我并没有觉得很简单可是,我不是神山,确实不明白你的辛劳。」
「对啊。」
「所以你也不明白天儿的辛劳。」
没错,天儿一定很害怕,我继续留在这里是不能解决事情的。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可怜。」
久美子靠近他,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他。虽是幻觉,他却觉得被她接触到的部位传来微热。佐间太郎缓缓闭上双眼。
「神山,不要紧的,不必勉强。我说得太过分了。你很努力,先休息一下会比较好。」
她这么一说,佐间太郎觉得有种可以放下所有的感觉,心情也逐渐沉稳。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感到寒冷与痛苦。
「神山,晚安,天亮我会叫醒你的。」
「嗯久美子晚安」
佐间太郎静静陷入深沉的睡眠里,他的呼吸次数减少,意识越来越模糊。
「晚安」
黑暗中,全黑的布幕遮盖了他的一切。
凡人称之为「死亡」。
数秒后,佐间太郎的心脏完全停止。
神山佐间太郎身为凡人的短暂生涯,画下句点。
「差点就死了啊~~~~~~~!!」
还没完,佐间太郎从长椅上奋力起身。
「哇啊~~~要死了!要死了!好险,刚才好险!久美子的幻觉竟然想不动声色地带我到死亡的世界!可恶,等我回家要把她大卸八块!!」
他拍掉身上的积雪,自己做起心外按摩,久美子的幻影已不见踪影。
「呼、呼差点就幽体脱离了还看到小河和花园(译注:黄泉的景象)」
佐间太郎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公园里大口喘着气。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如果让监视器拍到,监看萤幕的警卫一定会向警方通报。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救出天儿!!呼~呼~我要救她、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出天儿!哇啊~~~~~~~~!!」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佐间太郎乱叫一通,他卖力大叫。意志消沉会无法解决事情,得先让身体动起来,先扯开嗓子叫一叫。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从刚刚就一直吵到现在,烦死了!!你到底是谁!!』
喔?
他连忙东张西望,寻找这位个性火爆的仁兄,却不见人影。难道继幻觉之后,幻听也找上门来了吗?不妙,身为凡人的我,离死亡又更近一步了。佐间太郎再次施行心外按摩。
『我在问你是谁,快回答我。』
按摩时,他又听见说话声。幻听,这一定是幻听。啊~好可怕,我变得好奇怪。他加快按摩的速度,以马赫为单位。
『不准再大叫,听见没,去死!』
佐间太郎原本一直默默听着,听见「去死」这两个字也忍不住有所反应了。对刚到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他来说,就算开玩笑也不能叫他去死。
「少、少啰嗦!我也很拼命,怎么能去死!是幻听就快给我消失!!」
他踢起地上的积雪,呜喔喔喔喔的大吼大叫,完全豁出去了。如果被监视器拍到,警卫一定会说:「这个人太恐怖了,还是别管他好了。」而对他置之不理的。
「呼、呼可恶的幻听,终於消失了吗」
赶走幻听了,总算结束了,他心想。
『你才是幻听吧!我很忙,快给我消失!!』
未料,幻听反而更大声的回呛他。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头壳里面有小妖精吗」
佐间太郎先把右耳朝下,咚咚咚地敲着头,却没有妖精掉下来。这么说来,是他头脑有问题啰?
可是一直杵在这里伤脑筋也不是办法,既然如此,就把死马当活马医,问幻听看看吧。
「有时听得见的幻听,我在找人,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瞬间的沉默后,幻听回答:
『明明你才是幻听,竟敢问我问题?』
「你才是咧,明明就是幻听,竟敢回答问题?我在找人啦。」
『我哪知道啊。』
被一口回绝的佐间太郎奋力踢着地面叫道:
「听我把话说完啦~!!」
『我刚刚叫你不要大叫你没听见吗?叫得我头都痛死了!』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啊~!喝啊~!!」
『什么啦。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是谁啊,混蛋!!』
见幻听没有要回答问题的意思,佐间太郎不禁脱口而出:
「我是神啊,混蛋!!你有意见吗!!」
『说什么梦话啊你?真叫人不爽。』
「少啰嗦,我这里可糟了!」
『闭嘴,我这里才糟!』
「你那边很糟吗?那我们彼此彼此嘛。」
『是啊。一言难尽。』
「其实我在找人。」
『找人?什么样的人?』
「我在找之前跟我在一起的天儿」
『天儿?怎么可能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她是哪国人?』
「当然是日本人啊。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耶。』
真是帮不上忙的幻听。跟这种幻听相比,幻觉久美子还来得好些(虽然差点被杀)。
『抱歉,帮不上忙。』
「这样啊没关系,我也没抱着期待,只是想说碰运气问问看」
佐间太郎张大嘴巴,吞下降下的白雪,喉头的干渴感舒缓了一些。
『唉,我这边也是麻烦事一堆。』
幻听叹道。竟然连叹息声都清晰可闻,我大概已经一脚踏进棺材里了吧。
「是喔,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非逃不可。』
「逃?要逃离什么?」
『一言难尽,逃离过去等等。』
过去?竟然想逃离过去,这家伙真奇怪。雪依旧下个不停,若一直仰望天空,会有快被云吸入的感觉。或许是眼睛的错觉,白雪看来就像上升到天空中一样。
「你想逃离哪种过去?」
『我想逃离的不只过去,而且我这里还有个累赘,好痛!』
「好痛?」
『我说她是累赘就被揍了。』
幻听忍不住笑了。佐间太郎忽然觉得听过这声音,这声音究竟是在哪
「唉,我们是不是见过面?我觉得听过你的声音。」
『是吗?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佐间太郎。」
『不认识。』
是吗?佐间太郎垂头丧气。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过对幻听的声音有印象,也够奇怪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的名字叫』
这时,佐间太郎脑海里响起巨大的破裂声,就像在耳边放鞭炮一样。巨响化为痛觉,刺激着他的鼓膜,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四周却没任何变化,有变化的是幻听。
『麻美,快逃!!』
麻美?
「等、喂,麻美是谁!喂、喂!!难道你是!!」
接着,不论他如何呼喊,都得不到回应。耳朵的疼痛感并没有消失的迹象,佐间太郎就这么思考着,就像将拼图一块块拼凑起来似的整理思绪。
幻听男叫了声「麻美」,这是梦中少女的名字。这么说来,佐间太郎刚刚是在和梦中的男人,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交谈吗?
「不,怎么可能和过去的自己交谈?难道」
梦里的世界不是「之前的世界」吗?他称为「之前的世界」的世界,有一个不是他的他生活着,而那个世界其实是「另一个世界」吗?
难道存在着会彼此影响的另一个世界吗?
「我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大声叫道,这股声音却传达不到任何人心里。
「你也有今天。」
年轻的刑警军人说着,将抵在麻美的头上。我背上传来灼热感,要命的疼痛侵袭全身。
因为老烟枪以前端附有金属片的安全鞋踢了我一脚,肺部受到压迫,我发出哀嚎。
我们逃离老人时,和刑警碰个正着。军人一见到我,说了声「嗨」便揍了我一拳。麻美马上被他们抢走,接着老烟枪踢我,这下无处可逃了。
「大哥哥,救我!大哥哥!!」
她被军人抱着,不停发出悲痛的叫声。
「住手,跟她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会杀了她。」
「杀了她?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杀了她!」
「还不住口!」
老烟枪拿起三十公分长的金属制警棍从我脸上挥下,传来骨折般的声音,我摔到地面。
「你会杀的,会像梦境一样,败给恐惧感而丢下她,你救不了她。」
梦!?为什么他知道我的梦境?
痛感使头脑感到一阵麻痹,双眼模糊,军人以抵住麻美。
老烟枪吐出咖啡的气息说道:
「在你杀了她之前,就让我们来修理一下这个小鬼吧?反正少了一只脚还是要死,怎么样?」
他的眼里染上红宝石般的深红,我本能地觉得可怕。
「你的眼神看来就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
我拭去头上流下来的鲜血说道。
「矢部,动手。」
军人姓矢部,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保险栓,枪口对准少女的头。卡锵!一声金属声响遍四周。
「动手。」
老烟枪再次说道。
「住手~~~~~~!!」
我叫道。
传来干冷的枪声,像是要抹去我的叫声一样。
可怕而冰冷的声音,令我体内深处瞬间冻结。<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