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样,拜访个老朋友而已。
老朋友?在这种时候?胡骏意的眼中透出疑问。
没错,老朋友。钟书凡露出深意的笑容,却避而未答。
见他那个模样,胡骏意也不再多问,毕竟他们之间本来素不相识,某些私事也不需要多问。
不过,过几天,我想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嘿,等等,该不会你带我们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张岳问。
啊啊,说不定是这样喔。
中指抵住鼻梁镜框推了推,镜面的反光掩去了钟书凡的目光,只余下嘴角边若有似无的微笑。
在他们三人之间,并不存在着友情,仅有那股一起合作逃狱的共患难意识,但那只建立在当前的危难之刻。
野兽并不需要友谊,只需要磨利捕猎的尖牙就够了。
在那之后,又两天过去了。
午休时间,凤创的教室里,萧若羽漠然寂坐。
她没有吃什么东西,这几天来少女的食欲一直不好,只是看着眼前桌上摆着的课本,静静地看着。
单纯地将视线维持在书面上,但那只是一种伪装而已。
教室中环绕着某种气氛,萧若羽知道那是什么。
消息早已传开,关于姐姐的事情在学校内已是众人皆知。
毕竟萧若叶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位有着强烈存在感的人,习惯的身影不在之时,总是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和她不一样。
这几天来,学校里已经有太多的人来询问过她了,师长、亲友、还有姐姐的同学知道消息后,都非常惊慌错愕地前来关切着,并为她的不幸感到难过,也都私底下祈祷着她的安全。
但是萧若羽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最初父母和警方他们还期盼着歹徒会打电话来,至少能够从对方的要求和电话中,获得一点转机与线索,只是已经整整一天了,却是丝毫联系也无。
最重要的是,少女也终于得知了当天那位歹徒的相关情报。
张岳,正是当日那男人的名字。
二十八岁的男子,是一名在工厂工作的普通员工,但悲剧的发生,起源于某个晚上,他对警方的自首通报。
在某个晚餐的酒后争执,他失手杀死了交往两年的女友,由于考量到他的自首,事件的意外,以及之后在狱中的良好表现,在五年后便让他假释出狱了。
但那次事件,就像只是将野兽体内某道拘束器解开的一个开端。
在出狱后的短短一个月内,张岳便杀害了数名无辜的被害者。
全部都是女性。
一个接一个地,男人开始绑架起女性,并在囚禁期间对她们施以暴力致死。
后来警方找到的每具尸体,无一不是伤痕累累,但是,却也都没有遭受性侵害的迹象;根据心理医师的研判,恐怕张岳患有以欺凌弱小,来满足一己高高在上的绝对操控欲。
而女人,正是他眼中的弱者。
也因此他从来不打电话勒索家属,因为他早已获得了最大的奖品--
那毫无意义,扭曲的征服感。
一直到第四个牺牲者出现之后,警方才终于找到了他的隐居地,而这次,法官毫无疑虑地判了他死刑,只可惜死刑并未来得及实行,就让他逃狱了,而且还伙同了另外两名犯人。
所以虽然警方没有明说,但萧家多少心中有所自觉,不需要赎金的歹徒,那人质所代表的意味是什么。
--或许,已经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两天来不知已经多少次在他们的脑海中闪划而过,但是他们拒绝相信,纵然那剩下的希望之光是多么微弱,但那终究存在着。
萧若羽也是如此,姐姐的归来,是唯一能够洗涤她萦绕不去的污秽罪恶感的救赎。
周遭的声音持续响着,但少女并不打算去听,她只是站了起来,朝着教室外走出。
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如果不动的话,那就好像她并没有活着一般。
走廊上错身而过的学生,对着她投以特殊的眼光,才短短的两天之内,在某个角度上,她已然成为了校内的名人。只可惜那个存在感,却是建立在姐姐不幸的基石上。
喂,她就是那个人吧?、她就是萧若叶的妹妹吧?、是啊,
就是两个人中幸运地留下来的那个人。、唉呀,怎么会是她呢?如果是萧若叶留下来就好了。、歹徒也是有眼光会选择的嘛。、嘘,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
类似的话,少女已经由师生亲友口中听太多次了,或有意,或无心,
这些想法都由不得拒绝地听入耳中;太多太多次了,她只能试着去接受,
就像她一往的处世方针。
只是就算接受,但却没有习惯的可能。
并不是因为姐姐而显出她的差劲,因为萧若羽本人,是个没有人衬托比较,就没有相对价值的人。
她是有缺陷的存在。
纵使姐姐不在,也没有人会在意关心她,只是注目着身影不在的萧若叶。萧若羽只是影子,光辉簇拥的姐姐下的影子。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在意她,一切的一切,都只集中在萧若叶身上。
于是,失去价值的影子跑了起来。
奔跑着,奔跑着。
不知想逃离什么。
不知想远离什么。
没有价值的影子无视人群的讶异眼光,穿过了走廊,爬上了楼梯,然后将虚无的身影,投入了顶楼的阳光下。
祈求灼热的日轮给她温暖,给她生存的希望。
将身体倚靠在胸高的围墙,萧若羽的眼光,凝望着底下的大地,下方人们的身姿好小好小。
就跟她一样。
果然还是不行的,没有萧若叶的存在,萧若羽也就无法存在。
但现今一切痛苦的原罪,都来自于那个晚上,自己的退缩与逃避,所以她无法怪罪别人,所以她只能怪罪自己。
虽然她无能为力。
如果那一天,是她的话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霜。
如果那天她在的话,现在的情况一定就会不同了吧?
姐姐会还在,爸妈和周遭的亲友也无须担心,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幸福,而自己自己根本不重要。
是啊,自己的存在根本一点价值都没有,现在有价值的人,是她。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只有另一个自己,才能做的事;不管怎样,她都一定有用的,至少会比我有用。
既然如此,你还在等什么?
(出来吧,霜。)
少女捧着心口,对着灵魂的深处呼唤着。呼唤着自己,呼唤着她。
但是,没有回应。
连一个字、一点声音、一丝涟漪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霜?
萧若羽无法理解,明明明明以往只要在她面临极度的压力与恐惧时,逃避的意念,就将替换成另一个孤傲的霜才对啊,但为何这次却是一点回应都没有呢?
是因为自己的心志还不够迷惘吗?还是因为自己仍不把此刻当成无法接受的环境?抑或是单纯地,她不是那种愿意听人差遣的人呢?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萧若羽将双手一按,努力地将身体攀上了顶楼边缘的矮短围墙上;摇摇晃晃地,少女的身姿耸立在危险的边缘上。
也只有这种方法了。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那我就逼你出来!)
六楼的高度,足以让一个人的生命地落消逝了。
你看得到、听得见吧?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出来拒绝我吧。
但是她却依然不予回应。
原来如此,你不相信吗?
这里离地落的间距是非常短的,真的只需要轻轻的挪动脚步,往前跨出,就可以达到终点,达到我们的终点。
没有阻碍的风在耳际徐吹着,拨动了少女的发丝;空旷的视野,眼瞳映入广大但脆弱的渺小世界。
她在等着,但等待的声音没有回应。
(为什么她还是没有出来)
可恶,我是真的会跳下去哦,你如果再不出来的话,再不出来的话!
心在呐喊,但她仍没有理会,更不打算阻止。
很好,既然你不出来的话,那我们就一起离开吧!反正这个世界,没有我存在的位置,没有姐姐的光芒,萧若羽连影子也当不成,而你也是一样吧?
--没有萧若羽的顺从,就没有霜的拒绝。
所以就离开吧,没有价值的萧若羽,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叹息;这是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没错,只需要将重心稍稍往前一倾,就可以放弃飞翔,
往终末地去。
只要踏出轻轻一步。
只要往前踏出。
踏出一步。
一步
身体不稳,脸庞发白着,踏出悬在半空的右脚掌微微晃动着。
少女在颤抖。
她做不到,虽然只是将脚步往前跨出这样简单的事,她还是做不到。
少女收回了右足,爬下了围墙,无力地软倒在地,没有作声,亦无动作,只是脸色苍白、双唇微颤地坐着。
然后她吐了。
头晕恶心的感触在脑中及腹部翻腾,少女跪伏在地、无声地干呕起来;眼泪和鼻水一塌糊涂地爬满了脸庞,就连哭声都显得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空无一物的腹里连酸水都呕不出,泪涕皆被风所抚干后,少女剧烈喘息的身躯,终于逐渐平复。
她坐直了身子,失去焦距的无神双眼看着前方,然后缓缓仰倒在地。
大理石板的温热透背而入,但她的心却是如此寂冷。
呵呵呵
将手臂横放眼前,任阴影掩盖了眼前的天际,她轻笑着。
是啊,本来萧若羽就是个没办法轻易往前方跨出脚步的人了,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呢?
或许并没有人忘记,只是自己故意忽略而已。
早就知道了吧?所以霜没有出来。
因为她看穿了自己,那个怯弱胆小的萧若羽,根本就不敢往前跳出。
赌上性命去拯救姐姐这种事,她做不到,她只是在期待着他人的救赎。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却还是想要倚赖着别人、倚赖着霜,而不愿意去面对事实,总是这样欺骗着别人,欺骗着自己,这就是萧若羽的本质。
--以为逃避就能获得,但其实她却只是不断地在遗失。
仰躺的萧若羽上方,是无涯无际的天空;然而就连在这片叹息天空之下,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呵呵呵呵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开始对着自己,以及那远空笑着,大声地笑着。
然后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下。
--终于认知到了。
卑鄙。
虚伪。
胆小。
懦弱。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但这样子的她,却还是想活下去。
但这样子的她,却没有价值活下去。
--原来萧若羽,只是这样一个连自己不认同的无价值存在。<div>